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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裴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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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將殷紅夕陽拋在身後, 騎上駿馬不緊不慢往部族大營走, 北方廣袤原野的黃昏結束得悄無聲息, 馬蹄踏在豐盈飽滿的長草間發出輕微簌簌聲,蛺蝶和歸鳥翩翩隨風起落。

胥錦眺望著無垠的平原和緩丘, 與裴珩並肩騎行:“當年先帝即位後就趕忙去接你,那時你們已經認識很久了麽?”

裴珩點頭, 目光悠遠:“小時候我隨父王入京,在宮中見過先帝,那時他還是太子。那年他登基完畢,得知陸眷卿帶著死裏逃生的我到了江州軍大營,便來尋我,想將我帶在身邊照顧。”

其實那時滿朝上下亂局叢生,裴簡也不過十七歲,自己都還是個半大少年, 又剛登基, 整日裏焦頭爛額,卻還掛念著裴珩。

先帝一時不能接走裴珩, 便耐心安慰,悄悄說, 陸大將軍治軍無可匹敵, 但英雄多半都不擅長帶孩子,讓他實在受不了就去皇宮找自己。

後來到底殊途同歸, 裴珩與陸眷卿決裂, 終於還是被先帝裴簡留在身邊。

裴簡這個人, 和裴珩其實有些相似之處,比如心寬得過分。

雖說老王爺死於宦黨之手,但究其根本,與裴簡那位老來昏庸的父皇也脫不開幹系。可他並不擔心裴珩把殺父之仇遷怒到自己身上,也不怕裴珩搞個臥薪嘗膽什麽的。

那時候日子不安逸,元緒帝丟下被宦黨禍害過的爛攤子,裴簡當皇帝當得辛苦,要治國安民應付群臣,還要親自帶兵四處打仗。他說要照顧裴珩,就實打實把裴珩帶在身邊,隨自己東征西戰收攏帝國疆土,不吝於言傳身教。出征艱苦,兩人衣食住行時常是一式兩份,不分你我。

夜幕降臨,安克圖部族大營綿延數百座雪白的大帳,裴珩他們說笑間歸營時,營中已紛紛點起了篝火和夜燈,一望無際地鋪陳到遙遠大地。

盧霆和王軍將領前來請示,裴珩讓他們約束手下,不要與本地人起沖突。

使隊隨行而來的九百王軍和昭武軍也就地紮營,部族的男女老少友好地打量中原來的客人們。他們熟悉駐守北疆的昭武軍,但很少如此近距離接觸,部族駐軍與大燕軍營彼此相望,毗鄰安克圖領地,身披黑甲的將士們克制斂肅,禮貌而神秘。

營中人來人往,百姓和將士們見了幾人便行禮,蘭雅拉著柔章帝姬去大帳內更衣休憩,回頭對他們道:“待會兒和部族勇士們摔角,可不許躲懶不應戰!“

說罷一陣笑,牽著柔章帝姬的手蹦蹦跳跳鉆到雪白的大帳離去了。

呂厄薩笑得無奈:“就這性子,嫁到宮裏可怎麽辦?”

幾人沿著營帳間星點火把照出的路,走到主帳前,這裏有大片空地,主帳外露天布置了案幾席位,一叢篝火已熊熊點燃,驅散草原上清冷潮氣。

“上回在此相聚,還是聯軍大勝之後會師道別。”呂厄薩解下輕呂劍扔到腳邊,邀他們落座,“一轉眼已經快十年了。”

“同西域的那一戰嗎?”胥錦與裴珩挨著坐在就地鋪設的氈毯席座上,空地中央的火焰明亮騰躍。

“沒錯。”燕雲侯一拂袍擺在旁入座,慵慵懶懶倚著軟墊,夜風吹動他半披散的長發:“那時候先帝登基不到一年,內亂方歇,西域諸國集結大軍壓境,北疆部族也起了內亂。大燕和北疆三部族結盟,先帝離京率軍北伐親征。”

裴珩道:“當年都還是毛頭小子,呂厄薩到京城不過三年,剛執掌奉鉉司,就又隨先帝北上,率部族締結盟約出戰。燕雲侯和我才接手各自的大軍,先帝也未到二十歲。老將們幾乎都隕歿於朝中動蕩,我們只能頂上,幸而未辱使命。”

那時帝國百廢待興,老一輩王侯將相盡數雕零,少年們走出富貴顯榮的庇護,羽翼未豐便披上鎧甲提起長刀,盡數奔赴戰場。

升平年頭裏,都覺得錦衣玉食的二世祖們靠不住,可天潢貴胄表面風流,未必沒有真本事。國難當頭,這群尊榮王侯竟一個比一個能吃苦,行軍負重、吃糠咽菜沒有半句抱怨。

蘭雅和柔章帝姬換了身部族衣裳,婷婷裊裊而來,明艷刺繡古樸張揚,襯得兩人容色芳菲。

蘭雅聽到他們的談話,笑道:“我還記得柔章帝姬當年女扮男裝沖鋒陷陣,回來後我大哥臉色都白了。”

柔章帝姬大笑,又指著紫衣華服,容貌昳麗的燕雲侯道:“當年侯爺和王爺身覆戰甲,一身血汙策馬歸營,頭盔一摘,半頭青絲垂下來,猶自是緩帶輕裘的風流模樣,看得軍中老將們一點兒不信他們打了勝仗。”

“先帝和呂厄薩就從那時開始,說我們兩人是花瓶。”燕雲侯一笑,無奈聳聳肩。

胥錦滿眼笑意看裴珩,有些出神,他想,裴珩穿上將軍鎧甲會不會很好看?

侍從呈上一壇酒,裴珩開了封泥啟酒,一人倒一大碗,沁人心脾的酒香在夜色篝火間的草原飄了很遠:“有一回,我和呂厄薩、花重被追入戈壁十幾日,反撲後抓了烏孫王子回來,一群人灰頭土臉。先帝便下令,談好議和條件之前不讓烏孫王子洗澡,送人回去時又走灰土最大的路,把烏孫王子也折騰成泥團才算出氣。”

燕雲侯端起酒碗飲了一半,想起什麽,笑道:“那時候真是挺苦,糧草動不動就斷,朝中動蕩數年,大軍蹉跎得沒了銳氣,只能邊打仗邊訓兵,他本該是個儒雅皇帝,也不知怎麽扛過來的。”

“我原先以為先帝最是心寬,後來聽說,咱們受了傷回來,他白天開玩笑罵幾句笨,晚上卻要悄悄到帳外看一眼才能睡著。”呂厄薩悶頭喝了一大碗酒,兀自又滿上。

部族少女們赤足而來,樂師和游吟歌者唱奏起悠遠的草原歌謠,銀鈴兒清脆作響,美酒佳肴伴著烈烈篝火,把草原的夜晚映得熱烈奔放。

有打著赤膊的勇士來到場中空地,部族男女老少們歡呼著圍上來,勇士們遒勁結實的肌肉泛著古銅色,低喝一聲撲身上去,手臂肩頭相抵,繃緊了勁兒摔角。

呂厄薩脫下外袍上場,與方才的勝者比了一場,又守擂朝這邊笑著揮揮手,燕雲侯漫不經心起身,修長身形看起來毫不似武者,幾下用姑娘們拋擲來的長帕子束起袖口,一身寬袖錦袍變成了箭袖的廣袍。

兩人面對面站定,呂厄薩深邃英俊的異族容貌格外顯眼,燕雲侯烏發隨意束著,從肩側垂下,與他做了個手勢,兩人俱是摔角的高手,絆、頂、挑,借力還力,無比精彩,周圍人驚呼不斷。

最後兩人難分勝負,站直了一擊手掌,撞了撞肩,大笑著一起回來。

美酒一碗又一碗,篝火連天照徹,眾人歡笑不斷。裴珩似有醉意,斜斜倚在氈毯上,眸中笑意瀲灩,一直端詳著胥錦。

“在看什麽?”胥錦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了,忍不住問道。

裴珩庸庸懶懶靠在榻上一笑:“沒什麽。”

其實他今日突然琢磨著,都說鮫人落淚能化明珠,一哭起來,劈裏啪啦的大把珍珠往地上蹦。胥錦卻是掉腦袋也絕不落淚的主,想必這場景絕不會發生在他身上。

裴珩卻越想越心癢,好奇得不行,支起身子湊過去,擡手在他挺闊的眉心和鼻梁劃過:“胥錦,你哭過嗎?能不能哭出珍珠來?”

胥錦:“……”

裴珩的手臂勾住胥錦肩膀,許是醉了,放松下來的身子靠過去,腰身柔軟,胥錦扶住他,不由得心猿意馬。

裴珩湊到他耳邊,低低笑著道:“若傷心落淚,本王會心疼的,最好是喜極而泣,到時候真有淚化明珠,一定要贈與我,不許給外人。”

“喜極而泣?”胥錦哭笑不得,將他穩穩拉到懷裏靠著,“你有過喜極而泣麽?”

當然沒有。裴珩也沒有哭過,老王爺去世時,先帝駕崩時,他也都沒有哭過,哀莫大於心死,他哭不出來。

裴珩的眼裏霧蒙蒙的,只笑不說話。

夜風卷著花香和木頭燃燒的氣息拂過,酒壇空了一壇又一壇,柔章帝姬和蘭雅的臉龐發紅,在冉冉升起的篝火邊拉著手隨熱鬧的歌聲樂聲起舞,燕雲侯和呂厄薩依舊在推杯換盞。

一切聲響仿佛突然遠去,有人吹起羌笛,悠悠穿過夜空,穿過起伏如浪的烏珠穆沁草原,那聲音渾厚悲涼,帶著一絲雋永之意。

篝火周圍歡快的樂聲掩蓋下,依稀可聞歌聲伴著羌笛傳來——

“守我山河,

漉水湯湯……”

裴珩蒙著醉意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些,燕雲侯和呂厄薩也聽見了這歌聲,不遠處的軍營今晚也得了赦令,在喝酒,將軍和士兵們不由隨之低唱。

“同袍還覆幾,

深閨猶遠望……”

時光仿佛倏然倒流,清雅俊美的年輕帝王在禦榻金幔下躺著,臨終緊緊握住裴珩的手,口中不甚清晰地斷續哼起幾個音調,聲音暗啞。

大監和宮人斂首在旁不敢出聲,不知先帝想要說什麽,可裴珩、呂厄薩他們,立即就聽出那是甚麽曲調。

——那是多年前烏珠穆沁草原上徹夜燈火不熄的征北大營,王帳前對坐的年輕君王,與意氣風發的良將王臣舉杯共飲,裴簡滿頭青絲,英俊的臉被篝火映得明亮,營中悠然傳來弦音,眾人便隨著那調子低低唱和。

幾人不約而同想起那一天,裴珩握著胥錦的手,仰頭看著漫天如瀑星河,輕輕張口,其餘人也跟著唱起來。

“安我兄姊,

戍彼一方。

解轡還鞘,

魂歸故鄉……”

——這麽多年了。

“九年了。”燕雲侯道。

“怪想念的。”呂厄薩起身皇天後土間潑了半壺酒。

裴珩倚在獸皮墊子上,望著烈烈焰火,只是笑笑,仰頭灌了口酒,微瞇起眼睛,始終盯著火。

隱約間,裴簡的臉似乎在明亮的火光中浮現,朝他一揚酒囊,笑容朗然:“阿珩,喝完這場,明日拔營出征。”

裴珩心口鈍鈍地疼了一下,渾濁不清的澀味在胸腔隨烈酒蔓延。

篝火邊笙歌起舞,綿延大帳和星火與銀河輝映。

那光芒間,恍惚如裴簡清澈雋雅的笑眼,遙遙俯瞰著他們,溫柔而寬泓。柔章帝姬仰頭望了望璀璨夜空,起身高舉酒碗,朗聲道:“幹杯!敬英雄們!”

蘭雅笑著道:“敬先帝!敬哥哥姐姐們!”

“盛世永昌!”顧少爺和胥錦一碰,上前道。

“敬先帝!萬古不朽!”

呂厄薩、燕雲侯和裴珩舉起酒碗,在漫天星河的蒼穹下,昔日被裴簡庇護的少年已成長為頂天立地的英雄,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下,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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